編按：
本系列文章為文化內容策進院與韓國KOFIC 合作，將釜山影展介紹2021年亞洲各國電影趨勢手冊Made in Asia 翻譯成中文刊登，以利讀者理解亞洲各國電影產業於疫情間之趨勢與重要事件。
至2022年12月為止，刊登作者同意授權之部分文章。原手冊請見：http://www.bifan.kr/download/Made_in_Asia_2022.pdf
日本電影市場 2021年趨勢
從國際觀點看來，日本電影界2021年最為人所知的應該是「在車上」這部電影與執導導演濱口龍介吧。濱口導演3月時以匯合三部短片的多段式電影「偶然與想像」拿到第71屆柏林影展銀熊獎。接著在7月，再次以改編村上春樹小說的電影「在車上」獲得第74屆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和天主教人道精神獎等三項大獎。坎城影展結束後，這部電影在美國也大受好評，奪得第94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獎（這也是日本電影第一次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此外，它還獲得了第86屆紐約影評人協會獎、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獎和洛杉磯影評人協會獎。日本影史上，從未有一部電影能囊括這麼多項國際權威大獎。而這部電影也理所當然地在日本「電影旬報」的年度十大佳片評比中拔得頭籌，獲得評論家的壓倒性好評，贏得了導演與劇本等各個獎項。
不過，從日本國內電影市場看來，這部片的存在感似乎不若其國際聲望。早「在車上」兩年，韓國片「寄生上流」就拿到第72屆坎城影展金棕櫚獎，而且在韓國市場也獲得了商業上的成功。相較於此，「在車上」在日本票房的成績卻未能進入前段班。根據日本電影製作人協會發行的2021年票房收入，「在車上」並未進入日本電影和國際電影綜合票房的前10名。它甚至沒有進到日本國產電影票房的前30名內。
順道一提的是，從以前開始在日本的票房收入如果超過10億日圓，就會被認定是熱門電影。「在車上」於2021年8月20日上映，截至當年年底的票房收入遠低於熱門電影的標準。即使加計截至2022年2月中旬的票房收入也才將近5億日圓。（但之後由於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所以這部電影持續在院線上放映。因此，票房成績最後應該會超過5億日圓。）
即使如此，並不代表「在車上」在「商業」上是失敗的。「在車上」的製作成本據說約為1億日圓，與其他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提名的電影相比，這部電影可說是破天荒的低預算。
不過，以低預算製作這部電影是相當合理的決定。從近年日本電影市場趨勢看來，很明顯地，「在車上」一開始就不是票房收入打算超過10億日圓的熱門企畫。
作者介紹：暉峻創三
日本大學與池袋社區大學亞洲電影講師，曾擔任東京國際電影節、香港電影節，臺北金馬影展等節目導演。他也為電影旬報、PIA等雜誌撰稿寫作。目前擔任大阪亞洲影展總監。
作者與山本晃久訪談
1981年出生於兵庫縣。他製作的作品包括電影「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Birds Without Names, 2017）、「間諜之妻」（Wife of a Spy, 2020）和Netflix劇集「AV帝王」（The Naked Director Season 2, 2021）。
「在車上」獲得奧斯卡金像獎四個類別的提名，當中包括第94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製片人山本晃久與導演濱口龍介共同製作這部電影。我們透過網路與頒獎典禮前夕人在洛杉磯的山本製片人聯絡。
問: 當地反應如何？
答：我很驚訝竟然有這麼多人稱讚，還說這很有意思。很多人說：「我看見了美好」，我想應該是濱口導演的運鏡和演員的演技營造出了一種電影的和諧。讓人完全不會察覺到片長有3個小時，完完全全沉浸在那個世界觀裡。或許是因為那是個世界共通的故事。
村上春樹原著的根源在於失落和重生。在電影中可以感受得到這一點。而在整個過程中，為了聽到對方的話語和心聲，必須先窺看自己的內心，傾聽自己的聲音，所以會對單純的真相產生共鳴和同理心。所謂字幕所造成的隔閡，似乎完全不存在。
問：您對COVID-19的情況以及圍繞奧斯卡金像獎的變化有什麼影響嗎？
答：我認為新冠疫情帶來了某種人際分隔。美國社會也有各式各樣的分隔，我認為許多分隔正透過環境思想和戰爭的形式出現在世界各地。可能是因為每個人都想復原那些被極大外力分隔開的人際關係。
提到奧斯卡金像獎，由導演奉俊昊的「寄生上流」和導演趙婷的「遊牧人生」接連獲得最佳影片獎，揭開了序幕，刷新了奧斯卡紀錄與美國電影史。我認為奧斯卡金像獎致力於價值觀改革這件事情本身是意義重大的，而我好奇「在車上」是否會被帶入這場運動。
問：自「睡著也好醒來也罷（Asako I&II，2018）」以來，您一直與濱口導演保持合作。該片還名列坎城影展競賽片單並上映。
答：大約是2012年，我的師父兼製片人，同時也是我在C&I娛樂的老闆久保田修（Osamu Kubota）建議我「去尋找同世代的導演」，所以我看了不少作品。那時看了濱口導演的電影，就覺得很想和這個人談談，這就是當初的契機。約當是在他東京藝術大學時代畢業作「激情」或是東日本大地震的紀錄片「海潮之聲」這時候。 我跟他說想一起合作拍片。
我當初不是提「在車上」，但我提議將村上春樹的作品影像化。但是因為真的需要某種程度的革新才能將村上的作品拍成電影，所以就先把這念頭擺著了。當我與濱口導演討論時，他提議要拍「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當我看到濱口導演的電影，就覺得他不會受限於題材，可以拍任何類型的電影。身為製片人，也為了策略上迎合大眾口味，我記得我好像是跟他提議：那要不要先拍部愛情片呢？
問：你為什麼認為村上春樹的小說會適合你？
答：我覺得這兩個人的創作態度有共同之處。應該是「敘事的巧妙度」吧？濱口導演影像表達的手法出眾，具有電影的神秘感。而拿村上春樹來說，我覺得就是他的文章。比方說，在濱口導演的作品「激情」中，他描繪了人們在以戀愛為軸心交錯時個別的狀態。村上春樹跟他的共同點是，村上也是以戀愛為軸心描繪個人的這一點。
問：「在車上」是一部長達三個小時的對話電影，再加上新冠疫情影響，你在製作上應該很辛苦。
答 ：很辛苦！一開始由執導「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敲開坎城影展大門的新銳導演濱口跟世界暢銷作家村上春樹的組合，加上決定由西島秀俊（NISHIJIMA Hidetoshi）主演，我覺得「這很好啊」。我也沒想到片長會是3小時。還相當自信地跟投資人暢談這部片的吸引力。結果第一家公司就被拒絕，我內心真的急了，覺得「竟然有這種事」。當初當我談到想將村上作品拍成電影時是2012年，到了2018年這件事情才變得具體化，而到真正開始拍攝又花了將近兩年的時間。
拍攝原定於2020年3月至4月殺青。一開始場景設定在韓國，這部片應該在韓國拍完八成，但因為新冠疫情影響而無法成行，東京篇一拍完，拍攝就先中止了。等過春天又過了夏天，根本盼不到疫情終結。只好把場景改到廣島，最後在10月底終於重新開拍。這長期的空檔剛好跟腳本當中所設定，從家福失去妻子到參加戲劇節為止的時間一樣漫長。對濱口導演來說，就結果而言是好的。
問：但作為製片人，我不喜歡這樣。
答 ：我真的很緊張。很顯然的，你不拍完這部電影就不會結束。在那段時間裡，我邊冒冷汗邊努力奔走解決各種問題。後來濱口導演說：「本來應該是有問題的，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問題已經被解決了，害我幾乎要開始懷疑真的有過問題嗎？」我回他：「有，那真的很難處理！」拍電影總是辛苦，但那時真的是難產呢。
問：片長有問題嗎？
答：導演初剪版是3小時20分鐘。在那之前，濱口導演打電話跟我自白說：「我一直工作到昨天深夜，後來也睡不著覺，但已經變成3小時20分鐘了。」那時，我們在片場討論過如果這部電影片長超過2小時40分鐘的話該怎麼做，但我沒想到它會再多出40分鐘。我嚇到覺得「竟然會有這種事？」我不知該如何面對其他製片人和出資人的焦慮感應該也傳到了濱口導演那裡。
後來我拿了跟現在最接近的最佳版本去拜託製片總監，也就是Bitters End公司的製片人定井勇二以及久保田先生來看這部片。也先跟濱口導演在心中擬好了如果被告知「這不可能有票房」時的對策。比方說，刪減北海道篇的大部分內容等等。當然現在是不可能這麼做的。幸好那時定井先生說：「不需要刪剪啊」，我們才因此得救。
問：你怎麼看待這部辛苦完成的作品？這部片於2021年7月參加坎城影展，並奪得最佳劇本獎。
答：我覺得我拍了一部很不可思議的電影，做了一種嶄新的電影體驗。能不能被接受很難說，但應該能得到某種程度的讚賞。如果它能深深地觸動看過這部電影的人，我就覺得這部電影做得有價值了。
坎城影展入選「再次被選到」是很開心沒錯，但我個人比較希望濱口導演能贏得最佳導演獎。雖然那年的最佳導演獎是「星夢戀歌」的導演李歐·卡霍，而我覺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只能接受了。
問：電影於2021年8月上映，但票房一開始並不好。直到年底在美國屢獲殊榮之後才爆紅。
答：雖然在坎城拿到最佳劇本獎成為熱門話題，但我覺得很遺憾的是在發行之初，因為在新冠疫情影響下，電影院觀眾席位受限剩下一半，而且由於片長的關係，它一天只能放映三次，情況真的很吃緊。
對票房影響最大的應該是奧斯卡金像獎的提名。我從未想過會在美國和英國得到這樣的評價，所以有一種「我辦到了！」的感覺，不過能為票房帶來收入更是令我開心到快要落淚。比起得獎，上映場館數的增加更讓我覺得開心。我認為電影就是拍了讓人看的，這工作要持續下去也是很重要的。
問：我希望「在車上」的成功能帶動日本電影在作品與票房上的多元化。
答：我希望能這樣。如果因為「在車上」而能讓不認識濱口導演的人覺得這種電影很有趣的話，我會很高興。我自己也想製作更有魅力的作品。也想為主流電影的場景帶來並注入多樣性。日本電影界是仰賴內需的市場，所以有停滯不前的一面。我希望今後能慢慢崩解這些已經加拉巴哥化（被世界孤立，因此獨自進化）的面向。
問： 日本電影的海外擴張也是業界的一大課題。
答：我自己以前就跟法國和韓國的導演聊過。今後各種合作應該會變得更為容易。業界整體都覺得應該要納入外部思維。我認為支持編劇、導演、原創者的技術人員應該要多交流才是。
在日本講述故事的方式是對內的。在日本以外，有許多人都在思考如何製作具有國際訴求的故事。例如，韓國電影會受歡迎，是因為電影製作的動機並非針對韓國本身，而是針對國外製作的。這個志向本身就與日本非常不一樣。
在這方面，濱口導演完全不受國內需求的限制。他自己本身並沒有那樣的意識，對他來說很自然的，有趣的電影這個命題的出發點、創作的基礎等都是國際性的。我覺得這不僅僅是濱口導演而已，而是新的世代正在誕生。我的印象就如同三宅唱和深田晃司這些導演那樣，出現了能將從電影得到的東西，放回原點思考的世代，而這樣的想法也漸漸深化中。
問：頒獎典禮即將舉行，「在車上」會拿獎嗎？
答 ：我連想都沒有想過，所以我真的不知道。
那麼，所謂「近來趨勢」到底是什麼？如果回顧2021年熱門票房電影的特徵，自然而然就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首先，第一個特徵是：相較於其他亞洲各國市場，動畫電影在日本壓倒性地強勢。2021年票房收入最高的3部片都是動畫電影。票房最高的是庵野秀明的「新世紀福音戰士：3.0+1.0三次時代」，以102.8億日圓的票房收入紀錄名列第一。第二名是「名偵探柯南：緋色的彈丸」，這是長銷人氣動畫系列的第24部電影。第三名則是細田真守的「龍與雀斑公主」。
不過有一點必須注意的是日本電影製片人協會每年發表最佳票房電影名單時有其獨特分類標準。如果聖誕節檔期上映的電影中有許多賣座鉅片，這些電影就會被歸類為下一年度的上映作品。如果這些賣座鉅片還在院線上映就公佈截至12月31日的票房收入成績，數字可能會出現比實際最終票房成績還要少很多，為了避免這類問題，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處理。也因此，即使某些電影同樣是在2021年發行，也有可能未被囊括在這次的電影名單中。
這次名單中最符合這個邏輯的是「劇場版 咒術迴戰0 」(執導的是韓國出身的朴性厚)。這部到了2022年4月還在日本全國院線熱映中的動畫電影，票房收入紀錄已經超過130億日圓。也就是說，如果它被列為2021年上映的電影名單，它將成為當年度最賣座的電影。這樣一來，2021年票房收入前四名的電影都將是日本製的動畫電影。
此外，不得不提的還有另一部從2020年以來一直在院線上的賣座動畫鉅片：從2020年10月就開始上映的「鬼滅之刃劇場版－無限列車篇」。這部動畫片已經締造歷史性紀錄，單就2021年，它的票房收入仍超過60億日圓。跟2020年上映後的收入合計起來，總收入為404.3億日圓，創下了怪物級別的票房收入紀錄。
動畫電影在票房上幾乎佔據了支配地位，當然這得歸功於每部動畫及其作者所凝聚的人氣，以及觀眾對於作品完成度的信賴。然而也有意見指出新冠疫情的大流行對票房產生了影響。新冠疫情出現之後，電影院本身變成感染高風險的溫床，導致進場觀影人數急遽減少。不過與之前相較，從2021年開始電影院已經有觀眾逐漸回籠。儘管2021年日本政府三次宣佈緊急事態，導致市中心的電影院必須停業或者暫停夜間播放，但觀眾總數仍較2020年增加了8%，達到1億1481.8萬人次。然而這當中回籠的觀眾多為年輕一代，佔據日本電影市場很大一部分的高齡觀眾仍然沒有回到電影院。
此外，2021年佔據票房收入前幾位的日本動畫電影有一個很大的共同點：它們的目標客層非常年輕。由於這些電影的主要客層是兒童和他們年輕的父母，這些電影因而可以避開新冠疫情的負面衝擊，留下很好的票房成績。
所有賣座的動畫電影，包括「劇場版 咒術迴戰0」和「鬼滅之刃劇場版:無限列車篇」皆是由東寶發行的。原本在日本主要電影製片廠中，就長期居於主導地位的東寶，擁有許多對於年輕觀眾具有吸引力的電影內容。這讓它得以最早脫離新冠疫情的負面影響。根據2022年2月底公佈的年度財報，該公司營收與前一年相較成長超過20%，達到2283.67億日圓。稅後淨利為295.68億日圓，與前年同期比成長超過100%。
相較之下，上映實景拍攝作品的藝術電影院仍在苦戰中。但藝術電影院的觀眾群大多是高齡客層，因此觀眾人數尚未回復到疫情前的規模。就連藝術電影院的濫觴，最具觀眾動員力的東京岩波影院，也因為經營環境惡化，於2021年7月29日宣佈結束營業。這消息震驚了許多觀眾與業內人士。因為過去有許多作品就是因為有岩波影院這間傳奇電影院的推波助瀾才得以實現商業上映的理想。而這件事情勢必影響未來國際藝術電影在日本的進口與發行，所以有人擔心今後會在日本國內會更難以觀賞到跟過去一樣多樣化的藝術電影。
2021年，除了動畫電影之外票房最好的電影是「嵐5x20演唱會電影～回憶全記錄～」（2021）。然而，這也不是一般院線會上映的典型電影。這是一部記錄男性偶像天團「嵐ARASHI」演唱會的紀錄片。該團體宣布自2020年12月31日起休團。粉絲們2021年便湧至電影院觀賞這部電影。所以類似前面提到過的動畫鉅作，這部電影的目標客層也不是高齡客層。
相較於這部票房收入45.5億日圓的電影，另一部同樣由松竹發行，以高齡觀眾為目標，由山田洋次執導的「電影之神」，其票房收入僅有5億多日圓。
一般院線片中，票房最好的電影是「東京卍復仇者」（2021年），票房為45億日圓。這部電影是由華納兄弟發行的。華納兄弟跟迪士尼和索尼一樣，雖然都發行好萊塢製作的大作，卻幾乎沒有賣座的片子，但是華納兄弟擁有許多日本製作的電影，為其業務注入了活水。華納兄弟2021年發行的作品中，票房收入前五大的電影都是日本電影。
不過，也不只這家公司的作品如此，其實， 2021年日本上映的作品票房總收入中，日本電影就佔了79.3%。這驚異的數字是由日本動畫電影的成功以及新冠疫情後少有好萊塢大片等因素綜合後所帶來的結果。靠著「在車上」獲得全球關注的2021年日本電影，與日本市場上大展所長的日本電影，雖然一樣都是日本電影，但它們似乎身處不同世界。